「一念無明」之啟示-人有病?社會有病?
前陣子港產片「一念無明」在香港電影金像獎拿了不少獎項,影片寫實地描繪了一位香港躁鬱症男士 (余文樂演) 的處境,在看的過程中有幾幕筆者也頗有感觸,包括主角父親 (曾志偉演) 面對過去不知怎樣照顧妻子 (金燕玲演) 和未能負上家庭責任,他現在面對兒子病困的無奈,與及男主角令母親離世和女朋友要承擔他債務的內疚等。看完電影後亦覺得翳悶、沉重和有很多無奈,包括整個社會躁鬱的無奈、人在社會上要不斷向上爬的無奈、醫療制度僵化和「怕孭鑊」的無奈、生活空間狹小和擠迫的無奈、教會對饒恕過分粗疏教導的無奈、與及社會大眾對情緒精神病患者標籤和誤解的無奈等。
社會的「躁」「鬱」現象
導演在一個訪問 (黃進,2017) 中,解釋片名「一念」是指到佛偈中「一念生萬念」,說的不只是一個念頭,而是不斷堆疊的思想,而「無名」是指到人往往不夠智慧,不能看清楚什麼是最重要和看破事情的本相。導演希望透過電影說出躁鬱症不單單是指到一個人的病,而整個社會也可能是活在一種躁鬱的病徵當中。而整個社會躁 (即興奮) 的情形,包括人要不斷向上爬,去到一個無止境的狀態,包括「做唔掂就要跳樓」,在社會中要懂得「錢搵錢」和不要做一些「用手謀生」的工作等,筆者相信如果人不是有一點躁狂 (或說過度興奮),也不會做這麼多不顧後果的過度投資或不斷要向上爬的傾向。另外,社會也有鬱悶的情緒,這令我聯想到幾年前雨傘運動及去年的魚蛋革命後,與及前陣子特首選舉帶給不少香港人的一點希望和及後之失望鬱結等。事實上,生態系統理論 (Ecological System Theory, Bronfenbrenner, 1994) 告訴我們,一個人的家庭、學校、公司、社區、教會,甚至整個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宗教和歷史等因素,也是環環緊扣、相互影響的,小環境可以對大環境作出影響,大環境更加會影響小環境的狀況,還記得2003年沙士時期,整個社會也強調防菌的重要性,故一些已經常常洗手的人,更可能會去到一個地步像有潔癖 (強迫症) 人士一樣。
醫療系統的失衡
片中的醫療人員,大都是一些「怕孭鑊」冷漠的專業人士,見病人時往往也只是看電腦屏幕,不停問一些基本診症問題,更重要是很著重問病人有沒有「自殺」的高危情形,而護士的建議就是多吃朱古力可增加血清素。當然筆者認識的公營精神科醫護人員很多也不是這樣。至於臨床心理服務在公營機構則更加矜貴,大多是經精神科醫生轉介才可接受服務,因著人手短缺的關係,大部分病人的接見頻率也比較疏。如能力範圍許可的話,不少情緒病患者也選擇在非政府資助機構 (Non-Governmental Organizations; NGOs)、私營的診所或輔導中心尋求幫助。事實上,不少研究和檢討報告也建議政府增撥資源在幫助情緒精神病患者身上(例如:香港精神健康議會,2012),縮短輪候診症時間,特別是近年學童自殺個案在傳媒廣泛報道後,需要更加明顯。
居住環境與性格發展
導演在訪問中也指出,居住環境與性格發展有密切關係,特別是現在香港的樓價已去到不是一般人可承擔的能力範圍,不少人也要蝸居在劏房裡,形成心裡不少鬱結,逼到沒有私人空間,結果是受壓的弱勢 (即劏房鄰居) 遇到更弱的一方 (情緒病患者及家人),就會變成欺壓人的一方 (即要求患情緒病的人離開他們)。這些居住環境的問題亦形成了近年兩個很極端的現象,一方面有能力的人士會幫兒女排長龍買房子,這便是為何有「成功靠父幹」的流行術語;另一方面,青年人對地產權貴、既得利益者和政府極度不滿,也有些拒絕玩這個「買樓遊戲」,寧願把供樓的金錢拿去旅行、見識世界或發展興趣,也不願意把未來20年薪金的一半用來月供200呎的單位,更有不少青年人在年滿18歲時便立刻入紙排隊抽公屋,當中不乏大學生。在這樣的情況當中,我們可以想像青年人日後的性格會如何被塑造。
對饒恕的教導
影片中提及男主角的女朋友,在教會聚會中被「鼓勵」去饒恕男主角,而男主角亦受到壓力在未有多大心理準備下要與女主角復和,結果令情況變得更壞,筆者認為這些對饒恕的教導有商榷的餘地。如讀者對饒恕這課題想有多些了解,可參看筆者上一期通訊的文章《饒恕,一個可能的選擇?》(譚日新,2017)。
對情緒精神病患者標籤和誤解
影片中男主角在社交場合和鄰舍間也受到很多歧視。事實上,我們從小到大聽過不知多少人用「痴線佬」、「癲佬」或「會斬人㗎」等去形容情緒和精神病患者,甚至在一些社區中建立中途宿舍,也受到不少人反對,因擔心會被傷害。其實,精神病患者除了要接受病患的困擾之外,也要不斷受到社會歧視帶來第二重的傷害,令他們更難重新投入社會生活和工作。可幸的是,近十多年來,不少明星和名人也願意公開承認患有情緒病和分享接受治療的經歷,令社會人士較明白和接納情緒病人士,減少標籤效應。
照顧長期情緒精神病患者的壓力
在電影中我們看到阿東不是母親最愛的兒子,因父親不懂得照顧患情緒病的母親而沒有負上照顧家庭的責任,長大後,阿東卻要負上照顧母親的責任,因而要承受照顧長期病患者的巨大壓力,把工作也辭去,雖然電影沒有詳細交待母親是怎樣死去,無論是阿東有心或錯手把母親弄死,他心裡的內疚是不容易面對的,雖然沒有法律上的責任,但不代表沒有良心上的責任,而我相信主角之所以病發是因為長期積累這些壓力以致不斷堆積負面思想的後果,他本身沒有很大的支援,相對他爸爸在掙扎後最後願意參與精神病家屬支援小組很不同,這亦是不少研究家屬如何照顧情緒精神病患者(例如:Chan, 2011) 的建議。
面對過去、始獲重生
導演在訪問中說到「我們要有勇氣面對黑暗,才是真正的積極」,這正正是我們這些從事心理輔導的人經常談及的。筆者不時也會聽到一些受導者說,原本不來輔導也「好地地」,但來了之後更不開心,因為在輔導的過程有可能要了解和面對我們和別人過去的黑暗面,這些真相會帶給我們痛苦,嚴重的甚至會出現一些抑鬱的情緒,有時我們情願忍受不面對真相帶給我們的痛苦,用不同方法只希望去除這些病徵就算了。對從事心理輔導的人,這是一個非常大的挑戰,一方面我們要學習用同理心去接納受導者的黑暗,另一方面我們亦不能不把真相說出來,因為有時受導者真的是活在一個自欺的情況當中,他們需要承認和面對自己和別人也有黑暗的一面,要透過好好整理和修通,才能被釋放出來,活出精彩人生。如讀者對這方面有興趣,可參看分析心理學大師榮格 (Carl Jung) 對陰影 (Shadow) 的討論 (例如:Christopher Perry的The Shadow)。
不能「外判」的責任
此外導演亦談到,阿東既是一個照顧有情緒病母親的兒子,及後自己也成為一位情緒病患者,之後由爸爸照顧他,在這些親密關係當中彼此不時會互相折磨,很想放棄,過程中也有不少猜忌和懷疑,而阿東父親也沒有學過做丈夫和父親,就擔當了這些角色,更遑論要做一個照顧有情緒病患者家屬的丈夫和父親了,他年輕時因為要努力工作「揾錢」而長期居留在大陸,逃避了面對妻子對他的否定和照顧她的病患,但當妻子死後到阿東得了情緒病之後,他今次選擇不再逃避,而是願意一步一步去學習照顧患病的兒子,他學習聽從醫生的指導,勸喻兒子要服藥,護士教他要給兒子吃朱古力,到後來他願意去看一些情緒病的單張和參加情緒病患者家屬支援小組,與及在鄰居要求他們搬走,都與阿東一起面對,這在在也顯示他不想把照顧兒子的責任「外判」給別人。雖然他表面上好像對情緒病患者一無所知到懂得一點點,但他實在已做了非常重要的舉動,就是與兒子同行和照顧他日常的起居飲食,幫助兒子面對病困帶來的起伏,面對日後人生的痛苦和挫折,這絕對是我們這些提供專業治療人士不能做的工作,假如情緒精神病患者的家屬也可以學習這父親的行為,相信不少患者的康復絕對可以更暢順一些。
總結
筆者在學習精神病理學時,談論到形成精神病不同的成因,例如生理遺傳因素,環境心理成長等因素,而當中有一些看法說精神病是社會建構 (Socially Constructed, e.g. McCann, 2016) 出來,較為極端的甚至說根本沒有「精神病」這種病,這是藥廠為了賺取病人金錢而編造出來的神話,當然筆者未能完全認同他們的看法,但精神病患是因着不少社會因素形成則很認同,因現今社會實在充斥著很多在政治經濟上奇形怪狀的情況,形成對人情緒和心裡不少的扭曲。筆者希望透過「一念無名」這類電影,能用一個較軟性的方法讓我們更明白情緒精神病患者的困苦和狀況,從而對他們有多一份體諒和接納,便能直接或間接減輕他們受病困折磨之痛苦。另一方面,亦希望整體社會能正視大環境當中的「情緒病」,各階層也能一同檢討及努力改善,建立一個心理更健康的城市。
參考資料:
Bronfenbrenner, U. (1994). Ecological models of human development. In International Encyclopedia of Education, Vol. 3, 2nd Ed. Oxford: Elsevier. Reprinted in: Gauvain, M. & Cole, M. (Eds), Readings on the development of children, 2nd Ed. (1993, pp.37-43). NY: Freeman. Retrieved from www.psy.cmu.edu/~siegler/35bronfebrenner94.pdf
Chan, S.W. (2011). Global perspective of burden of family caregivers for persons with schizophrenia. Archives of Psychiatric Nursing, 25, 339–349.
McCann, J. (2016). Is mental illness socially constructed? Journal of Applied Psychology and Social Science, 2, 1-11. Retrieved from http://insight.cumbria.ac.uk/2203/1/McCann_IsMentalIllness.pdf
Perry, C. The Shadow. The Society of Analytical Psychology: Jungian Analysis and Psychotherapy. Retrieved from http://www.thesap.org.uk/wordpress/wp-content/uploads/2015/08/shadow.pdf
香港精神健康議會。(2012)。《全民精神健康意見書》。檢索自 http://www.hkmhc.org/wp-content/uploads/2012/11/%E9%A6%99%E6%B8%AF%E7%B2%BE%E7%A5%9E%E5%81%A5%E5%BA%B7%E8%AD%B0%E6%9C%83%E6%84%8F%E8%A6%8B%E6%9B%B8%E8%8D%89%E7%A8%BF_20130405.pdf
譚日新。(2017)。《饒恕,一個可能的選擇?》。誠信綜合治療中心通訊2017年4月第24期。檢索自http://www.allianceholistic.com.hk/ni/0504-185115_ahcc24online.pdf
黃進。(2017)。《一念無明製作花絮(上)—瘋狂世界下的一種註解》。檢索自https://www.youtube.com/watch?v=dTbvruJD40U
原載於誠信綜合治療中心通訊,略經修改。
原載於誠信綜合治療中心通訊,略經修改。